蚕悟
朋友送我几条蚕。
这可怜的蝼蚁一样的生命,黑、细、柔弱。丢下几片碎桑叶,它们就沙沙沙沙地吃起来。
即使蚕儿才几条,我也发现,它们的大小实在不一样,造物实在不公平:大的很大,小的很小,大的很能吃,小的仿佛有厌食症,一片桑叶摆在眼前很久,就不见它动一下。
过了两天,大蚕越来越肥大,小蚕越来越伶仃。我很焦虑,很替这弱者着急,不知道自己采的桑叶有毒,还是这蚕儿先天发育不良,所以总不如别的蚕“优秀”。没错,优秀,我们惯于用“优秀”来概括一个人,说这个人性格好成绩好能力强赚钱多情商智商都高,难道我不能用它来概括一条蚕的品质吗?对一条蚕来说,能吃能长不挑食,难道不是优秀的表现吗?
我天生可怜弱者,所以心里暗暗希望着这弱者能“逆袭”,能够后来居上,哪怕勉强追上前者也好啊。所以我就怀着热切的期望盯着这小蚕看,盯着盯着,就发现这蚕儿麻烦了,它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我戳戳它,它勉为其难动了一下下。
难道中毒了?它不回答我。只是配合我的猜测,略微颤抖了一下。
也许桑叶不好了吧。它的爪子抓的不过是一片几乎干掉的碎屑。于是我把一片稀嫩的桑叶递到它嘴边,这桑叶跟王熙凤炖的“稀嫩的野鸡”差不多一样香喷喷的,蚕儿大爷,您就动动口吧。
它不动。我满怀担心地走开了。
过了半天,它还保持原来的姿态,在满盒子的桑叶、蚕沙和其它大蚕的大啖声中静默着。
我实在忍不住,把它揪了起来(还拉起来几条丝),再满怀柔情地放在另一片“稀嫩”的叶片上。它挣扎着,扭来扭去。
自然,你们可以猜到它的命运:它还是不吃,真的厌食了,最后绝食了,死了。
我当然知道蚕是要眠要蜕皮的,眠的时候抬头,不吃不动,但是一条那么小那么发育不良的蚕,当它不动的时候,你只能怀疑它生病了——难道不是吗?我只是希望给它一个更好的环境而已啊。
当然,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现在的我,已经从养蚕当中获得了足够的经验,我告诫自己:你千万要尊重蚕的客观规律啊,不要乱捏乱动啊,它饿了自然会吃,想蜕皮自己会蜕,你再也不要“用爱的名义”去干逆天而行的事情了。
我还把这“蚕经”迁移到育儿上来:孩子饿了自然会吃,冷了自然会找衣服穿,你在他的本能发挥作用之前,就用你无微不至牵肠挂肚丝丝缕缕的爱干涉了他,保护了他,缠绕了他,你叫他的天性怎样才能条达顺畅呢?
但是还有后话。
现在,我的蚕宝宝若干眠过后,剩下了四条。三条大的,一条小的。自然,我的注意力仍旧在小的那里,而且我对这小的满怀信心——它就是我的育儿理念的证明者啊,它一直在默默地按照自己的规律长着,我坚信它一定会长大,大到也会让我吃惊的程度。
当然,另外三条大蚕长到了令人发指的大!它们圆、胖、润,指头一样粗,贪吃,日夜进食,食量大得可怕。
那小的又不吃不动了。一晚过去了,12小时,它保持姿势,貌似有点颓。
又一个白天来了。其它的蚕吃光了它栖身的叶子,它只抱着一个光杆杆,歪在盒子角落了。
我把它扶正。它脑袋顶着盒子壁,一动不动。
中午,它仍旧没有蜕。18个小时了。
晚上,其他的蚕换了桑叶了,它又被打搅,倒了。24个小时了。
半夜,我查了资料,蚕蜕皮不成功的原因是叶子太干,或有病,最后就会变成一条僵蚕,哎呀。我爬起来看看,那小蚕还颓歪着。
又一个早上,36个小时了。兄弟,你再不蜕了么?
全家人都嘲笑我,说没希望了,扔掉吧。
我无限哀伤,觉得自己被天启了一次,然后又被大自然嘲弄了一把。
这一点也不仁慈的老天爷。
胖哥哥胖姐姐们猛吃,这可怜巴巴的小怪物就歪着,一直歪着,貌似还皱巴了,按了一下,略动,唉,将死的节奏。
我的心里是醋儿酱儿盐儿拌苦苦菜啊。
下午,45个小时了。我准备丢了它。想到要把这小生命孤零零丢到垃圾桶里,我就无限不忍心,还有一万个不甘心。
但是,突然,我看到一条瘦长的蚕在盒子里爬!而旁边,是蜕掉的小小头壳!
就在我一转身的工夫,它用神一般的速度,迅速蜕掉破皮囊,新生了!
那一刻真是狂喜。天不负我啊!
原来,上天还让这40多个小时的等待,来告诉我另一件事:对那些成长中的小小生命,你不仅仅要尊重其生长规律,你还得有足够的等待的耐心。
是的,你必须等待。等待是成长中的必备功课。没有耐心,乃至对其丧失信心,乃至绝望,放弃,无异于戕害和杀戮。也许有些时候,我们是在亲手杀戮我们最亲爱的人。
我在狂喜和凝重交织中领悟了这一道理。我双手合十感谢这生命的重生。我用自己啰嗦的文字半戏谑半庄重地记载下了这小小蚕儿们对我的启发。
(作者系广东省广州市第113中学语文教师)